鲁迅的故家 第一分百草园 一一 ~ 三〇

2023-07-07 14:25:19 来源:个人图书馆-新用户4541Ay47
一一 灶头

园门里的一间是庆叔的工作场,东边一间是他睡觉的地方,隔着一个狭长的天井,前面便是灶头了。灶头间是统间,可是有三间的大,东头一座三眼灶,西头照样也有,但是现在只有基地,不曾造灶,因为那里本来是兴立两房公用,立房出了《白光》里的主人公以后,不思议的全家母子孙四人都分别漂泊在外,一直没有使用,所以便借来堆积煮饭的稻草了。各地的灶的异同,我有点说不清楚,汪辉祖在《善俗书》中劝湖南宁远县人用绍兴式的双眼灶,叙述得很详细,似乎别处用这样灶的不多,但是写起来也很麻烦,而且记得什么连环图画上画过,样式差不多少,要看的人可以查考,所以就不多讲了。


(资料图片)

灶在屋东头靠北墙,东南角为茶炉,用风箱烧砻糠,可烧水两大壶,炉与灶下之间放置凉厨。灶的南面置大水缸,俗名七石缸,半埋地中,用以储井水,西北又是一只,则是腌菜缸,缸前安放方板桌及板凳二三。面南为窗,例当有窗门,但在太平天国战役中都已没有了,后来只有住室算是配上了,厅堂各处一直还是那样,厨房因为防猫狸闯入,装上了竹片的栅栏门,冬夏一样的不糊纸。中间窗下放着长板桌,上陈刀砧,是切肉切菜的场所,剥豌豆,理苋菜这些事,则是在方板桌上去做了。往西放着两个鸡厨,是鸡的宿舍,厨房门就在这西南角。

假如不遇见大旱天,平常饮料总是用天落水即雨水,尽管缸里钻出许多蚁子来,至多是搁一点白矾罢了。食用水则大抵是井水,须得从后园的井里去挑来,存放在大水缸里,不知怎的大家很怕掉落在水缸里的饭米粒,以为这被水泡开了花,人吃了水便要生肺痈,预防的办法是在缸中放一个贯众,说它能够把那饭米粒消化了。贯众见于《本草》的山草类中,不晓得是医什么病的,据现代学者研究,说各地所卖的是四五种植物的根,并不只是一种。山里人来卖的漆黑一团,本来未必是活的了,即使不曾死,以山草的根去浸在水里,它也活不长久,更不要说去吃饭米粒了。

一二 厨房的大事件

乡下饭菜很简单,反正三餐煮饭,大抵只在锅上一蒸,俗语曰熯,便可具办。这方法在《善俗书》上说的很得要领,云“锅用木盖,高约二尺,上狭下广,入米于锅,以薄竹编架,横置上面,肉汤菜饮之类皆可蒸于架上,一架不足则碗上再添一架,下架蒸生物,上架温熟物,饭熟之后稍延片时,揭盖则生者熟,熟者温,饭与菜俱可吃,便莫甚焉”。只有要煮干菜肉,煎带鱼,炖豆腐,放萝卜汤的时候,才另有风炉或炭炉,这是在一个月中有不了几回的。

因为这个缘故,厨房里每天的事情很是单调,小孩们所以也不大去。但偶然也有特别的事件发生,例如做忌日杀鸡,那时总要跑去看。把一只活生生的鸡拔去脖颈下的毛,割断了喉管和动脉,沥干了血,致之于死,看了不是愉快的事,但是更难听的乃是在水缸沿上磨几下薄刀的声音,后来因此常想到曹孟德,觉得他在吕伯奢家里听了惊心动魄,也是难怪的。此外还有一年一度的事件是腌菜。将白菜切了菜头(俗语有专门名词,大概应该写作帝字加侧刀,读仍作帝),晾到相当程度,要放进大缸里去腌了,这时候照例要请庆叔,先用温水洗了脚,随即爬入七石缸内,在盐和排好的白菜上面反复的踏,每加上一排菜,便要踏好一会儿,直到几乎满了为止。这一缸菜是普通人家一年中重要的下饭,读书人掉文袋,引用《诗经》的话云,“我有旨蓄,可以御冬”,文句虽然古奥一点,这意思倒是很对的。

与厨房相关的行事有上草,大抵也与小孩相关。大灶用稻草,须得问农民去买,草小束曰一脚,十脚曰一柬(或当写作禾字旁),买时以十柬为一梱,称斤计价,大约二文一斤吧。上草一回的数量平均以五六十梱为准,要看装草的船的大小,这些草放满在厅内明堂内,一梱梱的过秤,小孩的职务便是记账,十梱一行的把斤数写下来。与上草相反的是换灰,将稻草灰卖给海边的农民,他们照例挟着一枝竹竿,在灰堆里戳几下,看有多深,或者有没有大石头垫底,清初石天基的《传家宝》里记有黄色的笑话,以此为材料,可见这风俗在扬州也是有的。

一三 祭灶

灶头最热闹的时候当然是祭灶的那一天。祭灶的风俗南北没有多大差异,只是日期稍有前后,道光时人的《韵鹤轩杂著》中记玄妙观前茶膏阿五事,虽有官三民四乌龟廿五之说,大概实际上廿五是没有的吧。乡下一律是廿三日送灶,除酒肴外特用一鸡,竹叶包的糖饼,“雅言”云胶牙糖,“好听话”则云元宝糖,俗语直云堕贫糖而已。又买竹灯檠名曰各富,糊红纸加毛竹筷为杠,给灶司菩萨当轿坐,乃是小孩们的专责。那一天晚上,一家老小都来礼拜,显得很是郑重,除夕也还要接灶,同样的要拜一回,但那是夹在拜像辞岁的中间,所以不觉得什么了。

具体的说来,百草园祭灶顶热闹的一回,大概是光绪壬辰或是甲午那年吧。那一天,连鲁迅的父亲伯宜公一年三百六十日不去灶头的也到来行礼,这是很希有的事,在小孩们看了是极为希奇而且紧张的。上边所说年代也略有依据,因为如鲁迅自己所说,癸巳的冬天在亲戚家寄食,几乎被当作讨饭,伯宜公于丙申年去世,乙未的冬天病已经很不轻了,所以可能的年代只有乙未前的甲午,或是癸巳前的壬辰,再往前推也还可以,但庚寅辛卯已在今六十年前,记忆恐怕有点模糊,所以不敢的确的这么说了。

这以后的一次明了的印象,要一跳好几年,到了十九世纪的末了,即是庚子年了。那时鲁迅已在南京的学堂,放年假回家来,在祭灶的那一天,做了一首旧诗,署名戛剑生,题目是“庚子送灶即事”。诗云:

“只鸡胶牙糖,典衣供瓣香。家中无长物,岂独少黄羊。”

一四 蓝门

现在再往南走几步,与灶头间隔着一个明堂,就是台门里第四进屋的西端,本来这一进都是楼房,共有八间,但只有西边两间属于智房。再详细说是兴立两房所有的。后来立房断绝,在光绪乙巳丙午年间由兴房重建,楼下西偏是一条长弄堂,通到厨房后园去。东边一间是小堂前,后边为鲁老太太的卧房,中间朝南是祖老太太的卧房,东面向堂前开门,后半间作为通路,也就是楼梯的所在。楼上两间为鲁迅原配朱氏住处,后来在海军的叔父的夫人从上海回来,乃将西首一间让给她住。这是一九零五至一九一九年的情形,远在我们所讲的时代以后,现在只是插说一句,暂且按下不表。

这一带的房屋,在改建以前是很破碎荒凉的。弄堂本来是在中间,东边朝南的小间作为妈妈(女用人的名称)的住室。后面即是仓间,楼板楼窗都已没有,只是不漏罢了。西边的楼房也是同一情形,但楼下南向的一间也还可用,那便是立房主人唯一的住宅。那两扇门是蓝色的,所以通称为蓝门。又在朝西的窗外有一个小天井,真是小得可以,大概是东西五尺,南北一丈吧,天井里却长着一棵橘子树,鲁迅小时候在那里读过书,书桌放在窗下,朝夕看着这树,所以那地方又别号橘子屋。虽然这个名称在小孩们以外并不通行。讲起蓝门里的故事来,实在很离奇而阴惨,现今只是一说这个背景,也觉得很有点相配。蓝门紧闭,主人不知何去,夜色昏黄,楼窗空处不晓得是鸟是蝙蝠飞进飞出,或者有猫头鹰似的狐狸似的嘴脸在窗沿上出现,这空气就够怪异的。小孩们惯了倒也不怕,只是那里为拖鸡豹果子狸的逋逃薮,很为主妇们所痛心,这却是小孩所不关心的事情了。

一五 橘子屋读书

蓝门的事真是一言难尽,从哪里说起好呢?根据橘子屋的线索,或是讲教书这一段吧,鲁迅在那里读《孟子》,大抵是壬辰年的事,在年代上也比较的早,应当说在先头。

蓝门里的主人比小孩们长两辈,平常叫他作明爷爷,他谱名乃是致祁,字子京。这里须得先回上去,略讲一点谱系,从始迁祖计算下来,致房的先人是九世,称佩兰公,智房十世瑞璋公,以下分派是十一世,兴房苓年公,行九,是鲁迅的曾祖,立房忘其字,行十二,诚房行十四,是兄弟三人。十二老太爷即是子京的父亲,在太平天国时失踪;据说他化装逃难,捉住后诡称是苦力,被派挑担,以后便不见回来,因此归入殉难的一类中,经清朝赏给云骑尉,世袭罔替。照例子京在拜忌日或上坟的时候是可以戴白石顶子的,可是他不愿意,去呈请掉换,也被批准以生员论,准其一体乡试。却又不知怎的不甘心,他还是千辛万苦的要去考秀才,结果是被批饬不准应试,因为文章实在写得太奇怪,考官以为是徐文长之流,在同他们开玩笑哩。实例是举不出来了,但还记得他的一句试帖诗,题目是什么“十月先开岭上梅”之类,他的第一句诗是“梅开泥欲死”,为什么泥会得死呢?这除了他自己是没有人能懂得的了。

一六 橘子屋读书二

子京的文章学问既然是那么的糟,为什么还请他教书的呢?这没有别的缘故,大概因为对门只隔一个明堂,也就只取其近便而已吧。他的八股做不通,“四书”总是读过了的,依样画胡芦的教读一下,岂不就行了么。

可是他实在太不行了,先说对课就出了毛病。不记得是什么字面了,总之有一个荔枝的荔字,他先写了草字头三个刀字,觉得不对,改作木边三个力字,拿回家去给伯宜公看见了,大约批了一句,第二天他大为惶恐,在课本上注了些自己谴责的话,只记得末了一句是“真真大白木”。不久却又出了笑话,给鲁迅对三字课,用叔偷桃对父攘羊,平仄不调倒是小事,他依据民间读音把东方朔写作“东方叔”了。最后一次是教读《孟子》,他偏要讲解,讲到《孟子》引《公刘》诗云,“乃裹餱粮”,他说这是表示公刘有那么穷困,他把活狲袋的粮食也咕的一下挤了出来,装在囊橐里带走,他这里显然是论声音不论形义,裹字的从衣,餱字的从食,一概不管,只取其咕与猴的二音,便成立了他的新经义了。传说以前有一回教他的儿子,问蟋蟀是什么,答说是蛐蛐,他乃以戒尺力打其头角,且打且说道,“虱子啦,虱子啦!”这正是好一对的故典。鲁迅把公刘抢活狲的果子的话告诉了伯宜公,他只好苦笑,但是橘子屋的读书可能支持了一年,从那天以后却宣告中止了。

一七 立房的三代

十二老太爷死难当在咸丰辛酉(一八六一)年,可是十二老太太寿命很长,至庚子后尚在,至少要多活四十年以上。她有一个女儿,嫁给杭州人唐子敦,是以前学老师唐雪航的儿子,住在古贡院,老太太差不多通年就住在唐家。子敦也在家里教书,教法却与他的内弟子京截然不同,据鲁迅的祖父介孚公说,他叫儿子们读书,读多少遍给吃一颗圆眼糖,客人来时书不再读了,小儿们看了碟子里的糖觉得馋,趁主人和客谈话,偷偷的拿起一颗来,放在嘴里舐一下,又去搁在原处。只就这一件事来看,也可以推想这个塾师不大怎么可怕了吧。

子京的夫人早已去世,留下两个儿子,一叫八斤,一叫阿桂,一个是诞生时的分量,一个是月份吧。不知什么缘故他们都出奔了,有人说是因为打的太凶,这也正是可能的事。其中有一个,记不清是谁了,在出奔之后还时常来访问老家,特别是在他的母亲的忌日那天,遇着上供,他算是拜忌日来的,穿着新的蓝布长衫,身上干干净净的,听说给一个什么店家做了养子,关于这事他自然一句不说。他们父子相见很是客气,拜过忌日,主人留客说,“吃了忌日酒去,”客回答说,“不吃了,谢谢,”于是作别而去。这种情形有过多少次难以确说,但我总记得见到过两次,虽然来的是不是同一个人,现在也有点弄不清楚了。

一八 白光

立房的人们如上文所述,分散得七零八落,只有子京一人还常川在家,这就是说在蓝门里教书这一段落。最初只是发现些不通的地方,难免误人子弟,后来却渐有不稳的举动,显出他的精神有病来了。这还是在那读书散伙以前的事,每天小孩虽然去上学,可是蓝门里的生活全不注意,至今想起来也觉得奇怪,不知道那时先生的茶饭真是怎么搞的。但是他家里有一个老女人,叫作得意太娘,那却是清楚的记得的。她的地位当然是老妈子,可是始终不曾见她做老妈子的事,蓬头垢面,蓝衣青布裙,似乎通年不换,而且总是那么醉醺醺的,有个儿子是有正业的工人,屡次来找她却终于不肯回去。有一天下午,她喝醉了撞进书房来,坐在床前的一把太师椅上,东倒西歪的坐不住,先生只好跑去扶住她,她忽然说道,“眼面前一道白光!”我想她大概醉得眼睛发花了,可是先生发了慌,急忙问道,“白光,哪里?”他对学生说今天放学了,不久他自己也奔了出去,带回石作土工等人,连夜开凿,快到五更天才散。第二天仍然放学,据说地上掘了一个深坑之后,主人亲自下去检查,摸索到一块石头的方角,很有点像石椁,他一惊慌赶紧要爬上来,却把腰骨闪了,躺了好两天不能教书。这是他的掘藏工作。不知道从那里来的,相传有两句口号,叫作“离井一牵,离檐一线”,因为只是口耳传授,也不晓得这字写得对不对,总之说宅内藏有财物,能够懂得这八个字的意思,就能找到那埋藏的地点。败落大人家的子弟谁都想发财,但是听了这谜语,无法下手,只好放弃,唯有子京不但有兴趣而且还很有把握,在蓝门以内屡次试掘,有一次似乎看得十分准了,叫工人来把石板凿出圆洞,大概可以与埋着的缸口相当吧,在房屋改造以前那个用砖石填补的痕迹一直留存着。这一回比较的大举,还有白光的预兆,所以更是有名,又有小说《白光》加以描写,所以更值得一说。或云朱文公的子孙买了百草园去,在什么地方掘得了那一笔藏,那恐怕也只是谣言吧。

一九 子京的末路

子京的精神病严重起来,他的末路是很悲惨的。书房散伙之后,有一个时候他还住在蓝门里,后来到近地庙里去开馆,自己也就住在那里了。他的正式发呆是开始于留居蓝门的期间,因为在上学的那时期总还没有那种事情,否则就该早已退学,不等到讲《孟子》了。那是一个夜里,他在房里自怨自艾,不知道为的什么事,随后大批巴掌,用前额磕墙,大声说不孝子孙,反复不已。次早出来,脑壳肿破,神情凄惨,望望然出门径去,没有人敢同他问话。人家推测,难道他是在悔恨,十二老太爷死在富盛埠,他没有去找寻尸骨,有失孝道,还是在受鬼神谴责呢,谁也不能知道。总之他是那么的自责,磕头打嘴巴,时发时愈,后来大家见惯,也就不大奇怪了。

他开馆授徒的地方是在惜字禅院,即穆神庙的北邻,可以说是在塔子桥南堍路西。在那里教了几年,现今无从计算,但末了一年是光绪乙未(一八九五)年,那是很的确的。因为致房一派有一个值年,是佩兰公的祭祀,那年冬天轮到立房承值,所以年月有可查考。照例冬天先收祭田祖,从除夕设供办起,至十月拜坟送寒衣止,除开销外稍有利润。可是子京等不到收租,于春间早以廉价将租谷押给别人,拿这钱来要办两件大事,即是养儿防老,积谷防饥。媒婆给他说亲,同人家串通了,借一个女人给看一面,骗了钱去,这个他固然无从知道,租谷是自己押掉的,却拿这钱来在庙里修造仓间,那更是冤枉透了。进行了这样一个计划之后,在三伏中间他忽然大举的发狂,结束了以前一切的葛藤。他先来一套自责自打,随后拿剪刀戳破喉管,在胸前刺上五六个小孔,用纸浸煤油点火,伏在上边烧了一会,再从桥边投入水里,高叫曰“老牛落水哉”。当初街坊都不敢近去,落水后才把他捞起,送回蓝门里去,过了一日才死,《白光》里说落水而死,只是简括的说法罢了。租谷虽已无着,祭祀总不可缺,丙申年的值祭由伯宜公答应承当,但是值年还未完了,他却先自去世了。

二〇 兴房的住屋

与蓝门隔着一个明堂,南边的一排楼房,是第三进房屋,与东边的堂屋是并排接连着的。“大堂前”左右各一大间带后房,又西边一间,都属于诚房所有,再往西一共五间带楼,西端的一楼一底,由立房典给外姓,居中“小堂前”,后为过廊不计外,其楼上四间,楼下三间前后房,悉归兴房使用,大概其中或有典租立房的也不可知,不过以前的事现今也没有人记得了。南窗外照例有很深的廊,所以南向的房反而阴暗,有后房的感觉,白天大抵都在朝北的屋里,这是北方的人听了觉得有点希奇的。廊外是狭长的明堂,南面一堵高墙,墙外这西南一角也属于宅内,可是别一区域,后面再说。明堂中左右种着两株桂花,直径几及一尺,因此那地方就叫作桂花明堂。廊下东头偏南有门,是内外通路,门用黄色油漆,名为黄门,门外过廊,南北通诚房住屋,东通堂前廊下,那里的门名为白板门,因为是用白木做的。

以上很简率的大概已把这一部分的房屋说明,因为这是鲁迅以上三代所居住的地方,多少要分别得清楚一点,再来加上一种符号,便是以小堂前为中心,两边的屋称为东一东二,西一西二,各分前后房,堂后边廊依俗名叫作退堂,前廊则称为廊下。这些房子住过好几代,很有些变迁,这里也得说明一下。简单的说可以分为三个段落,第一是光绪癸巳以前,曾祖母尚在时的状况,第二是癸巳至甲辰,曾祖母去世,祖父回家以后的状况,第三是乙巳至辛亥,以至民国八年北迁为止,讲蓝门的时候已略说及。现在我们所要谈的大抵是戊戌以前的事,所以这里涉及第一二两段落,下文也当分作两截来讲了。

二一 吃饭间

说到癸巳以前,那时我还不到十岁,记性本来不好,现今记得清楚的恐怕实在很少了。但是有几间房屋的情形却还记得个大略。小堂前的东边,就是上文所说的东一,南向的前房是曾祖母的住屋,后房作为吃饭及一切杂用的地方,东二前后房归祖母使用,姑母住在楼上,就是东二上面的一间。伯宜公住在西一,至于西二由立房典给人家,系三个女人品住,都是做“送妈妈”的,《越谚》注云“随新嫁娘往男家之人”,不晓得别处有没有这种职业,叫作什么名字。

我所清楚记得的便是那吃饭的房间,因为那里改变得顶少,就是在癸巳以后至于庚子以前,也多少还是那个样子。那里前后房的隔断很是特别,中间四扇上半花格子的门,左右都是大的实木门,东边开着,西边的外面摆着一只放食器的板厨,往东去是一把太史椅,上面放着上下两屋的大食篮,一把小孩坐的高椅子,又是太史椅,已在开着的房门口,那是曾祖母的坐位了。高椅子前面一顶方桌,即是饭桌,有一处火烧焦了留下一个长条的洼,周围放着些高的圆凳。东面靠墙孤立着一顶茶几,草囤里一把锡壶,满装着开水。

朝北是四扇推窗,下半实木,上半格子糊纸,不论冬夏都把左右端的两扇推开,放进亮光来。窗下西端石墩上放水桶,中有椰瓢,是洗脸用的,接连着是长方小桌,上放圆竹筐,中置碗筷,又三抽斗桌,桌上有茶缸,茶叶泡浓汁,任人随意加开水冲饮,桌旁有一大方凳,约二尺见方,再过去便是往祖母后房去的房门了。

二二 曾祖母

苓年公行九,曾祖母通称九太太,以严正称,但那时已经很老,也看不出怎么。她于壬辰除夕去世,只差一天就是八十岁了。现今所记得的只是一二琐事,特别是有关于我们自己的。平常她总是端正的坐在房门口那把石硬的太史椅上,那或者是花梨紫檀做的也说不定,但石硬总不成问题,加上一个棉垫子也毫无用处,可是她一直坐着,通年如此。有时鲁迅便去和她开玩笑,假装跌跟斗倒在地上,老太太看见了便说:“阿呀,阿宝,衣裳弄脏了呀。”赶紧爬了起来,过了一会又假装跌了,要等她再说那两句话,从这个记忆说来,觉得她是一点都没有什么可怕的。

老太太年纪大了,独自睡在一间房里,觉得不大放心,就叫宝姑去陪她睡。宝姑那时大概有十七八岁,在上海说就是大姐,但是乡下的名称很奇怪,叫作“白吃饭”,有地方叫“白摸吃饭”,如《越谚》所记,大约从前是没有工钱的吧,但后来也有了,虽然比大人要少些。老太太床朝南,宝姑睡在朝西的床上,总是早睡了,等到老太太上床睡好了,才叫宝姑吹灯。因为老太太耳朵重听,宝姑随即答应,探头帐子外边,举起缚在帐竿上的芭蕉扇来,像火焰山的铁扇公主似的,对着香油灯尽扇,老太太还是在叫,“宝姑,宝姑,吹灯,”直到扇灭为止。老太太晚年的故事,家里人一般都记得的,大概就只是这一件吧。

介孚公在京里做京官,虽然还不要用家里的钱,但也没有一个钱寄回来,这也使得老太太很不高兴。有时候有什么同乡回来,托他们带回东西,总算是孝敬老太太的,其实老太太慢说不要吃,其实也吃不动。有一回带来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装在一只袋皮就是麻袋内,打开看时是两只火腿,好些包磨菇蜜饯之类,杏脯蜜枣等不晓得是不是信远斋的,但在小孩总是意外的欢喜,恨不得立刻就分,老太太却正眼也不看一眼,只说道:“这些东西要他什么!”后来她的女婿请画师叶雨香给她画喜容,眉目间略带着一种威,过年时挂像看见,便不禁想起多少年前那时的情景来了。

二三 房间的摆饰

靠东边的屋就是所谓东二,在癸巳以前是祖母蒋老太太住的,我从小跟了她睡,大概在那里也住过六年以上,可是那房间里的情形一点都记不得了。曾祖母去世后,祖母搬移到东一,那里边摆饰完全照旧不动,这以后的事我就都记得,大致是如此。祖母的床靠西北角,迤南是马桶箱,八仙桌左右安放大安乐椅,都是什么紫檀之类的,壁上子母阁,放着好几个皮制和板制的帽盒。东北角房门内是一只米缸,高大的衣橱,再下去是一张中床,即宝姑睡处,后来归我使用,不过那已在戊戌之后了。东南角有小门,通往东二,南窗下并列着两个很大的被柜,上边靠窗排列着忌辰祭祀时所用的香炉烛台,以及别的什物,柜的西头是一个油墩甏,中盛菜油,够一年点灯之用,这里西南角开门出去,即是小堂前了。这样器具的排列,在那时代恐怕是一般如此,没有什么特性,这里只有屋角的米缸油甏,表示出是主妇的房间,与别处略有不同而已。

鲁迅的母亲鲁老太太与伯宜公住在西一,癸巳以后移居东二,至乙巳又移居第四进新修的屋里。那西一前房的情形也不清楚了,虽然大床坐北朝南,原是一定的摆法,靠着东壁放有画桌和四仙桌,上下两把藤心椅子,都是照例的东西。后房向东开门,共是四扇,中间两扇略窄,倒还整齐,左右各一较宽的门扇却并不一样,也是太平天国后随便配来应用的。北窗斜对往厨房及后园去的通路,冬天“弄堂风”大得很,因此在那里特别做有一副风窗,底下是一块横长的格子窗,五分之三糊纸,其二嵌有玻璃,上面格子窗三块,可以自由装卸。窗下有四仙桌,它的特色是抽斗拉手的铜环上结着长短不一的钱串绳,那种用什么草叶搓成,精致可喜的绳索现在早已不大有人知道了。靠窗东边有一张黄色漆柱的单人床,这床后来装在东二前房的西北隅,伯宜公在病革的前一天为止一直是睡在那里的。

二四 诚房的房客

写到这里,笔又要岔开去,关于诚房的事,先来说几句。诚房的先人是十四老爷,与兴房的苓年公是亲兄弟,他生有两个儿子,长号子林,次号子传。子林的妻早死,他在河南作客,就死在那里,儿子凤桐,养在外婆家,后来回到周宅,有些轶事,收在《阿Q正传》里,下文再说。子传通称二老爷,其妻二太太即是《朝华夕拾》中的衍太太,儿子凤岐字鸣山,小名曰方,比鲁迅才大五岁,虽是叔侄,却也是小朋友。诚房的房屋在大堂前左右,东边一大间前后房自己居住,其余都出租给人家,就癸巳以前情形来说,大堂前以西两大间,即是与兴房楼屋连接的,以及白板门内过廊迤南的一部分,租给李家居住,在那里是一方块,东北方面各有房屋两间,作曲尺形,前面一个明堂,通称兰花间,大概是先代收藏兰花之处,朝南两间特别有地板,或者是其证据。李家主人是个高大汉子,诨名“李臭大”,是李越缦的堂兄弟,光绪庚寅(一八九〇)年越缦考取御史,有报单送来贴在大厅墙上。在他家里又寄居着一家沈姓,不知是什么亲戚关系,其中一个是“沈四太太”,口说北方话,年纪约有五六十吧,关于她的事,在《朝华夕拾》第八篇《琐记》中有一节云:

“冬天,水缸里结了薄冰的时候,我们大清早起一看见,便吃冰。有一回给沈四太太看到了,大声说道:"莫吃呀,要肚子疼的呢!’这声音又给我母亲听到了,跑出来我们都挨了一顿骂,并且有大半天不准玩。我们推论祸首,认定是沈四太太,于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称了,给她另外起了一个绰号,叫作"肚子疼’。”那有薄冰的水缸就在堂前西屋的后窗外,所以给沈四太太看见了,叫她绰号的原因自然一半是怪她多话,一半也因为她的北方话,这在乡下人听来正是“拗声”,都是有点可笑的。沈家还有一个女人,大概是寡妇吧,生活似乎颇清苦,带着三个小孩,男孩名叫八斤,女孩是兰英与月英,年纪大抵六七岁吧,夏天常常光身席地而坐。

二五 漫画与画谱

上文已经将沈八斤的名字提出,现在要继续讲那关于小床的记忆了。八斤那时不知道是几岁,总之比鲁迅要大三四岁吧,衣服既不整齐,夏天时常赤身露体,手里拿着自己做的竹枪,跳进跳出的乱戳,口里不断的说,“戳伊杀,戳伊杀!”这虽然不一定是直接的威吓,但是这种示威在小孩子是很忍受不住的,因为家教禁止与别家小孩打架,气无可出,便来画画,表示反抗之意。鲁迅从小就喜欢看花书,也爱画几笔,虽然没有后来画活无常的那么好,却也相当的可以画得了。那时东昌坊口通称“胡子”的杂货店中有一种荆川纸,比毛边薄而白,大约八寸宽四寸高。对折订成小册,正适于抄写或是绘画。在这样的册子上面,鲁迅便画了不少的漫画,在窗下四仙桌上画了,随后便塞在小床的垫被底下,因为小孩们并没有他专用的抽屉。有一天,不晓得怎么的被伯宜公找到了,翻开看时,好些画中有一幅画着一个人倒在地上,胸口刺着一枝箭,上有题字曰“射死八斤”,他叫了鲁迅去问,可是并不严厉,还有点笑嘻嘻的,他大概很了解儿童反抗的心理,所以并不责罚,结果只是把这页撕去了。此外还有些怪画,只是没有题字,所以他也不曾问。

还有一回是正月里,小孩们得到了一点压岁钱,想要买点什么玩意儿,其实每人所得至多不过二三百文大钱,也并没有东西可以买得。这一回除别的零碎东西外还品买了一册《海仙画谱》,后来知道是日本刻本,内容是海仙十八描法,画了些罗汉,衣纹各别,有什么枣核描,鼠尾描,钉头描等名称,倒也颇有意思。《朝华夕拾》中讲《二十四孝》的地方,说有一本是日本小田海仙所画,也就是这个人,他的画大概是稍为有点特别的。小孩买书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还是秘密的,这册十八描法藏在楼梯底下,因了偶然的机会为伯宜公所发见,我们怕他或者要骂,因为照老规矩“花书”也不是正经书,但是他翻看了一回,似乎也颇有兴趣,不则一声的还了我们了。他的了解的态度,于后来小孩们的买书看的事是大大的有关系的。

二六 烟与酒

为什么关于小床特别有些记忆的呢?这理由一半是因为伯宜公久病,总躺在这床上,一半是常看见他在那里吃雅片烟。他的吃烟与所谓衍太太家里也是有关的。他在少年时代进了秀才,在家里没有什么事,本家中子传房分最近(子京也一样的近,可是那么样的古怪),人很和气,太太又极能干,便常去谈天。子传夫妇都吃雅片烟,“抽一筒试试吧”,劝诱的结果乃上了瘾,可是他一直自己不会煮烟,须得请他们代办,其被揩油也正是不得免的了。鲁迅对于衍太太个人固然多有反感,如《琐记》中所说鼓励阿祥转旋子以至磕破头,即是实例,但上边这事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。阿祥本名凤琯,字仲阳,小名曰服,比鸣山小一岁,是《阿长与山海经》一篇中所说远房的叔祖玉田的儿子。

伯宜公的晚酌,坐在床前四仙桌的旁边,这记忆比他的吃烟还要明了。他的酒量,据小时候的印象来说似乎很大,但计算起来,他喝黄酒恐怕不过一斤吧,夏天喝白酒时用的磁壶也装不下四两,大概他只是爱喝而已。除了过年以外,我们不记得同他吃过饭,他总是单吃,因为要先喝酒,所以吃饭的时间不能和别人的一致。平常吃酒起头的时候总是兴致很好,有时给小孩们讲故事,又把他下酒的水果分给一点吃,但是酒喝得多了,脸色渐变青白,话也少下去了,小孩便渐渐走散,因为他醉了就不大高兴。他所讲的故事以《聊斋》为多,好听的过后就忘了,只有一则“野狗猪”却一直记得,这与后来自己从《夜谈随录》看来的戴髑髅的女鬼,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可怕。因此我觉得在文学艺术上,恐怖的分子最为不好,于人有害。大抵神鬼妖怪还不怎么样,因为属于迷信的,随后与事实相比较,便不相信了,正与猫狗说话一样,不留下什么影子。可怕的还是实物,如故事中所说从顶棚上落下的半爿身体,首级,枯骨之类。甲午秋天小姑母死于难产,金家在长庆寺做水陆道场,鲁迅回来同伯宜公说佛有许多手,还有拿着骷髅的,我当初不懂这个字义,问清楚了之后乃大感恐怖,第二天到寺里不敢再去看大佛了。

二七 两个明堂

这一进屋的前后各有一个明堂,北面的本有六间房那么长,可是因为第四进的东头三楼四底归仁房所有,在那里打上一堵曲尺形的高墙,划去三分之二,只剩三分之一宽的天井给这边,至于西头一部分还是整个的明堂,与东南的一溜天井相接连。伯宜公的住房最初是正对这大明堂的中间,夏天在明堂中叫木匠来搭起两间凉棚,租用他们的杉木,连搭卸工钱大概总共一千文吧,用自己的晒谷竹簟两张,可以随意卷舒,遮住了烈日。在这凉棚底下,小孩可以玩耍,特别在傍晚时候,将簟卷起,石板上泼了井水,拿出板桌板凳来放好,预备吃晚饭,饭后又可以乘风凉,猜谜说故事。癸巳春间,祖父介孚公丁忧回家,伯宜公移居东二,让出那房子给他和潘姨太太与小儿子伯升居住,伯升名凤升,字仲升,因为说与北方话“众生”音相同,所以把仲字改为伯字了。东一二的北窗外是狭天井,漏下日光来显得更强热,所以设法做了一种遮阳,是一块长方形梅花眼的竹簟,上绷绿纱布,放在横木上,不用时拉进房檐下,这与天井的宽度好在差不多少。那檐下没有砌好石阶,只放着几条粗的石材,上面有几个小酒坛,用盐卤泡着圆肥皂即是皂荚子,当作洗衣服皂的代用品。

南面的明堂有五间房那么长,因为东头的一间与白板门的过廊相接,所以不包括在内。这里有一个特色,左右种着两株桂花,直径有好几寸粗,因此便叫作桂花明堂,不过那花是黄的,称为金桂,不能和在茶或糖里,不为人所看重。靠着南墙有一人那么高的石条凳,三条相连,是搁花盆用的,两边石池各一,系用大石板在地上砌成。北边与廊下相连的半墙内面刷石灰,外面即明堂那一面的却用淡青灰刷过,再以粉笔画作长方格,充作磨光的大砖所砌。在那横长的格子内,有些鲁迅用铁钉划出的图像,其中有一个尖嘴鸡爪的雷公更是显明,这大抵是庚寅辛卯时所画,但直至卖给朱文公的子孙的时候,这画还是在那里。

二八 两个明堂二

桂花明堂全部铺着石板,只有桂花树下用小石条砌出一个六角形,那里是泥土,夏天发现许多圆孔,是蝉从地下钻出来所留下的痕迹。可是那里虽然到处都只是砖石,却也生出了不少的花草来。最特别的是桂花树干上所生的牌草,其次是凤尾草与天荷叶,那也是只要一点土就可以生长的,石池南面与墙相靠的地方,有两寸宽的一长条充满泥土,生着这些草以及蝴蝶花之类,还有一丛天竹,则是伯宜公所手植的。石条凳上只是中间搁着一盆万年青,是人家照例种了避火烛的,旁边生长出盐酸草来,叶小孩爱吃,结的种子像是豆荚,也是很好玩的东西。

后明堂里没有泥地可以种花木,只在东头于石墩上叠着三块厚石板,上边摆着些花盆,大小有七八个吧。其中一盆是伯宜公手植的纹竹,俗称盆竹,有纪念性质,此外都是些普通的,如郁李,石竹,映山红和牛郎花,老弗大即平地木,都是在上坟时候从山上拔来的野草,却是在人家很难种得好。平地木结红子如天竹,在山里有三颗的已不易得,种起来可以有四五颗。小松树与刺柏也种,很不肯长大,有一盆后来放到外边桂花明堂里去了。这院子里虽然比较寂寞,但也有一种补偿,西邻便是梁家的竹园,墙外矗立着百十竿淡竹,终日萧萧骚骚的作响,鸟雀也特别多,又有一株棕榈树,像蓬头鬼似的向着这边望,借给好些的绿色。伯宜公隔窗望见,时常感慨的说,能够在竹林中有一间小楼居住,最是快乐,他这话里多少含有黄冈竹楼及临皋亭的影响,但大半出于直接的感觉也是无可疑的。

二九 廊下与堂前

那五间一排房屋的中央是小堂前,南面照例有廊,称曰廊下,有六尺以上宽吧,与明堂交界是一堵半墙,上半应有花窗糊纸,但这里没有,连外面厅堂也都如此,原因是在太平天国时被毁了,一直没有修配。这样也是好的,不但是看惯了不觉得怎么不好,而且以房屋构造来说,廊深窗小,里面已尽够阴暗了,廊下再有一道窗户,将更是沉闷,所以没有倒反是很好了。房内铺地都用名叫地平的大方砖,廊下则同走路和明堂一样,用的是大石板,不知什么缘故在好些石头上多有一种暗色的痕迹,到了阴雨泛潮时候,尤其明显。相传这是杀过人流血的遗迹,这自然不是事实,从南京明故宫的血迹石说起,大家知道是虚假的,而且各块石板的痕迹不相连接,更是明征,所以虽有此说,就是最迷信多忌讳的阿长也并不介意,黑夜里点个油纸捻,还是敢在廊下行走的。

堂前平时只当作通路走,其用处乃是在于祭祀的时候。顶重要的当然是除夕至新年,悬挂祖像至十八天之多,其次是先人的忌日,中元及冬夏至,春秋分则在祠堂设祭。堂中原有八仙桌一二张分置两旁,至时放到中间来,须看好桌板的木纹,有“横神直祖”的规定,依了人数安置坐位和碗筷酒饭,菜用十碗,名十碗头,有五荤五素至八荤二素不等,仪式是年长者上香,男女依次跪拜,焚化银锭,男子再拜,先为四跪四拜,次则一跪四拜,俟纸钱焚讫乃奠酒,一揖灭烛,再一揖而礼成。中元冬夏至于祭祖后别祭地主,即是过去住过这屋的鬼魂,由小孩及用人们行礼,多在廊下举行,有时也在后园门内设祭,在别家有否不曾调查。

三〇 伯宜公

伯宜公本名凤仪,改名文郁,考进会稽县学生员,后又改名仪炳,应过几次乡试,未中式。他看去似乎很是严正,实际却并不厉害,他没有打过小孩,虽然被母亲用一种叫做呼筱(音笑)的竹枝豁上几下的事情总是有过的。因为他寡言笑,小孩少去亲近,除吃酒时讲故事外,后来记得的事不很多。有一次大概是光绪辛卯(一八九一)年吧,他从杭州乡试回家,我们早起去把他带回来的一木箱玩具打开来看,里边有一件东西很奇怪,用赤金纸做的腰圆厚纸片,顶有红线,两面各写“金千两”字样,事隔多年之后才感到那箱玩具是日本制品,但是别的有些什么东西却全不记得了。此外有几张紫砂小盘,上有鲤鱼跳龙门的花纹,乃是闱中给月饼吃时的碟子,拿来正好作家事游戏,俗语云办人家。又一回记得他在大厅明堂里同两三个本家站着,面有忧色的在谈国事,那大概是甲午秋冬之交,左宝贵战死之后吧。他又说过,现在有四个儿子,将来可以派一个往西洋去,一个往东洋去做学问,这话由鲁老太太传说下来,当然是可靠的,那时读书人只知道重科名,变法的空气还一点没有,他的这种意见总是很难得的了。他说这话大抵也在甲午乙未这时候吧,因为他的四子生于癸巳六月,而他自己则是丙申九月去世的,距生于咸丰庚申,年三十七岁,乡下以三十六岁为本寿,意思是说一个人起码的寿命,犹如开店的本钱,他的生日在十二月,所以严格的说,整三十六年还差三个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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